盟书，又称载书，是我国古代会盟制度的文字结晶，一旦形成，就是约束同盟各方的文书档案。因为没有文字记载流传下来，所以，早期会盟的盟辞则不可得知。真正见诸于文字、流传后世的盟书是西周初期的。《左传》僖公五年宫之奇说：“虢仲、虢叔，王季之穆也，为文王卿士，勋在王室，藏于盟府。”《吕氏春秋·诚廉》记载：“武王即位，观周德，则王使叔旦就胶鬲于次四内，而与之盟曰：‘加富三等，就官一列。’为三书同辞，血之以牲，埋一于四内，皆以一归。又使保召公就微子开于共头之下，而与之盟曰：‘世为长侯，守殷常祀，相奉桑林，宜私孟诸。’为三书同辞，血之以牲，埋一于共头之下，皆以一归。”可见，文王、武王时不仅有完备的会盟仪式，且有盟书保存了下来。成王时有“歧阳之盟”，也有赐周公、太公之盟：“女股肱周室，以夹辅先王。赐女土地，质之以牺牲，世世子孙无相害也。”见于典籍的这几条盟书，显然是不完整的，但透过一鳞半爪，可以得知西周会盟的仪式及盟书的写作应用与保存制度已初具规模。盟书的创作与使用，在春秋时代随着会盟的兴盛而空前繁荣起来。取得霸主地位，寻求军事同盟，实现睦邻友好，调节内外冲突，谋求和平与发展，都可以通过盟誓来实现。据统计，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所载大大小小的会盟多达二百多次。春秋时代盟誓制度发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王权自身的衰落。周天子不仅失去了控制诸侯的能力，连自身也需要侯伯的支持，“不协”之事，无时无之，纷乱的秩序需要调节，而周天子已不能担此使命，故为人们共同信仰的形形色色的神灵，在解决现世的各种矛盾中扮演起了重要的角色。所以鬼神信你是春秋时代会盟盛行的基础。盟书具有浓厚的“神判”的色彩。从盟书的写定、结构、保存与应用等方面都可以看出，盟书是一种特殊的法律文书，有规范行为、迫使人们践履相关约定的特征。

一、盟书的写定

春秋时代形成了一套固定的、程式化的会盟仪式，《礼记·曲礼下》孔《疏》云：“盟之为法：先凿地为方坎，杀牲于坎上，割牲左耳，盛以珠盘，又取血盛以玉敦，用血为盟。书成，乃歃血而读书。”陈梦家对东周盟誓制度作了全面的考查，总结了春秋盟誓之礼仪与程序：为载书、凿地为坎、用牲、执牛耳取其血、献血、昭大神、读书、加书、坎用牲理书、载书之副藏于盟府等十项。可见，凡会盟必有盟书，盟书是会盟程序中首先应该具备的。《左传》襄公十年载，郑子孔当国，“为载书，以位序”，其他各大夫官吏不同意，郑子产劝子孔烧掉盟书，以安定众人。昭公二十五年，臧昭伯欲盟从者，写好载书让子家子看，子家子读后不同意上面的条文，故未与盟。会盟时。如果没有形成书面的协议，则不能称之为“盟”，没有盟书，没有杀牲歃血加书的仪式，只达成口头的承诺，这叫做“荒”，不是“盟”。《左传》哀公十二年截子贡之言，“盟所以周信也，故心以制之，玉帛以奉之，言以结之，明神以要之。”其中“言以结之”指盟辞的拟写。盟书的写定，是结盟程序的首要因素。

从《左传》等有关记载来看，盟书的拟定、写定，是一个复杂的过程。襄公二十七年在来之西门外举行第二次弥兵之会，会盟仪式之前，双方为盟书的措辞颇费心思。五月二十七日，晋国赵文子到达来国，六月十六日，楚公子黑肱到宋国，同晋商定有关事宜。楚令尹于木在陈国，随时听取来向戌的汇报。于木向向戌提出盟辞的建议，向戌向赵文子复命，赵文于提出建议，向戌又给子木汇报，子水派传车请示楚王，楚王说除齐国、秦国以外，其他国家互相朝见晋楚。七月二日，向戌回到宋国复命。这天晚上，赵文子和公子黑肱统一了盟辞。初四，楚于木从陈国到达宋国，初五，各国盟于朱西门之外。准备事宜，拟定盟辞，前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，双方为达成一致的盟辞不断磋商，来向戌奔波于其间，费尽了口舌。盟辞的拟定要进行多方协调，目的是大家都能接受，便于以后顺利执行。

二、盟书的结构

盟书作为春秋时常用的一个文体，形成了独特而稳定的结构形式，先秦典籍中保存下来的盟书，大都并不完整，往往只存留了盟书的某一部分。根据这些盟书片断和出土的盟书残片，可以深知春秋盟书的大致内容结构。

（一）会盟的日期：

先秦典籍中的盟书，都没有具体的日期，但出土的侯马盟书和温县盟书表明，结盟的日期应是盟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如侯马盟书坑16第3号玉片有“十又一月甲寅□，乙丑敢用一□□告于丕显晋公”的辞句。盟书是信约性的文书，结盟的日期应是该盟书正式生效的日期，是盟书必不可少的一部分。《左传》等先秦典籍所保留的盟书没有日期，主要是因为盟书的日期同会盟发生的日期是一致的，而会盟的时间在史书中一般比较清楚。如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八年载：“癸亥，王于虎盟诸侯于王庭。”又《左传》桓公元年载：“夏四月丁未，公及郑伯盟于越，给被成也。”史书所记的结盟时间，也正是该盟书正式生效的时间。

（二）与盟成员

盟书，规定了相关的权利和义务，对与盟成员具有同等的约束力，参加会盟的各成员是盟约的共同承担者，所以罗列与盟成员也是盟书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《左传》定公四年卫国祝鮀引述践土盟书：“王若曰：晋重、鲁申、卫武、葵甲午、郑捷、齐潘、宋王臣、莒期”，从这条记录可知，践士之盟除了周王以外，还有晋、鲁、卫、蔡、郑、齐、宋、莒八国代表参加。有周天子参加的会盟，盟书上对周天子用“王若曰日”表示，别的诸侯国，全部要标明国名和代表之名。《说苑·权谋》有这样一个故事：郑桓公想要袭击邻国，先打听清楚郐国的忠良贤能之臣，假造一份盟书，上面书写这些官员的官爵及名姓，设坛于邻国城门之外，杀猪加书埋掉，制造了一个结盟的假现场。郐国国君挖出盟书，按照盟书上的名单尽诛其良臣。郑桓公于是轻而易举攻占邻国。这说明与盟成员是盟书一定要交待的内容。盟书标明各参盟成员，这是明确当事人的做法，如果以后发生意外，盟书就是确定责任人的凭证。

（三）会盟的缘起：

盟书正文的开头部分，一般陈述会盟的缘起，从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探知某份盟书产生的历史背景。

强国也罢，弱国也罢，各国选择会盟，就选择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际争端。国家内乱之后，往往也会以结盟寻求团结。卫成公奔楚奔陈，最后得以回国。回国之前，为安定人心，派宁俞与留守大夫盟。盟书说：“天祸卫国，君臣不协，以及此忧也。今天诱其衷，使皆降心以相从也。不有居者，谁守社稷？不有行者，准扞牧圉？不协之故，用昭乞盟于尔大神以诱天衷。”因为国内不团结，以致天降灾祸。古人往往把一切归于天，便免去了许多不便表达之辞。卫国大夫分两派，留守之臣害怕卫成公回国后对他们不利，故人心惶惶，三心二意。在这种局势下，宁俞代表出奔一方与留守大夫结盟，安定人心，求得团结。这次结盟，的确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。

（四）盟约：

这部分又称作“盟首”。盟首是要求与盟成员该做什么，或不该做什么，基本体现了盟主的意图，所以，会盟的盟主不同，对与盟者的要求也不同。

以周天子为盟主，或有周王室参加的会盟，盟首中多向与盟各方提出屏卫王室的愿望和要求。值二十八年的践土之盟，周襄王亲临现场，王子虎代表王室参加了会盟，盟首要求各诸侯“皆奖王室，无相害也。”春秋时代，霸主主持会盟，盟辞表现了尊王攘夷、修好结信、扶危济困、维持国际秩序、调节各国纷争等思想。盟主理直气壮，指点江山。齐桓公盟诸侯于葵丘，《孟子·告子下》比较详细地记载了葵丘之盟辞：“初命曰，诛不孝，无易树子，无以妾为妻。再命曰，等贤育才，以彰有德。三命曰，敬老慈幼，无忘宾旅。四命曰，士无世官，官事无摄，取士必德，无专杀大夫。五命曰，无曲防，无遏籴，无有封而不告。曰，凡我同盟之人，既盟之后，言归于好。”葵丘盟辞有要求各国之间互相援助，互通有无，和平相处的内容。成十二年宋西门外举行第一次弥兵之盟，盟首说：“凡晋楚无相加戎，好恶同之，同恤灾危，备救凶患。若有害楚，则晋伐之；在晋，楚亦如之。交贽往来，道路无壅；谋其不协，而讨不庭。”各国会盟屡申救济灾难，互通有无，在客观上促进了当时经济的发展与繁荣。晋盟诸侯于毫，盟首曰：“凡我同盟，毋蕴年，毋雍利，毋保奸，毋留慝，救灾患，恤祸乱，同好恶，奖王室。”反映了会盟所能起到的积极作用。各类盟书之盟首规定了同盟成员共同分享的权利和共同承担的义务，同盟成员和平相处，互救灾患，各得其所，是当时典型的和平外交。

盟首规定了同盟者应有的行为规范。从以上所引各类盟首来看，尽管措辞各有千秋，但其语气、句式大致相似，常用“无……”、“毋……”、“不……”等表示禁止的否定句。因为是“不协而盟”，要“谋其不协”，消除各成员不合规范的行为，所以盟首多用否定句表示禁止，这是春秋盟书的一个显著特征。

（五）诅辞：

《尚书·吕刑》有“罔中于信，以覆诅盟”，有盟必有诅，《左传》隐公十一年《疏》：“诅者，盟之细，杀牲告神，令加之殃咎。”盟书的诅辞规定神灵对背盟者的惩罚。普遍的神灵信仰，是盟誓制度兴盛的宗教基础，盟书的诅辞，也是盟约能被各成员遵守的保证。《左传》襄公十一年基之载书，所请神灵非常具有代表性：“司慎、司盟、名山、名川、群神、群祀、先王、先公、七姓十二国之祖。”天地山川神祗以及先公先王之灵都被邀请到场。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诅辞曰：“有渝此盟，明神殛之，俾队其师，无克祚国，及尔玄孙，无有老幼。”宛濮之盟：“有渝此盟，以相及也。明神先君，是纠是殛。”（僖公二十八年）宋之盟：“有渝此盟，明神殛之，俾队其师，无克祚国。”（成公十二年）毫之盟：“明神殛之，俾失其民，队命亡氏，赔其国家。”（襄公十一年）所有诅辞表达了同样的意思：如果背盟，神灵会降下灾祸，轻则损兵折将，重则亡国丧族，祸及几代。通过神灵进行威胁，迫使与盟成员遵守盟约，这是远古诅咒巫术的特点，歃血读盟书，加书牲上而埋，这其实是典型的巫术操作，说明当时的神灵信抑参杂着浓厚的巫术成分。这样的诅咒，在当时的确令人畏惧。故时人认为“背盟不祥”。虽然背盟之事时有发生，但盟书的诅辞，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威慑作用，保证了盟约的执行。

一份完整的盟书由会盟日期、与盟成员、会盟的缘起、盟首、诅辞等五部分组成。盟书的这五大要素，在后世各类契约性的文书中依然可辨。日期、当事者、订约的必要性，对各个当事者的规范，违犯规范后应受到的惩罚承担的责任，似乎与盟书的各个部分一一对应。只是这惩罚不是来自神灵，而是来自法律。

三、盟书的保存与援引

《周礼·秋宫·大司寇》云：“凡邦之大盟约，莅其盟书而登之于天府，大史、内史、司会及六官皆受其贰而藏之。”盟书一般一式几份，分别保存在不同的地方，由多个官员负责保管。“载在盟府，大史职之。”《周礼·秋宫·司盟》说司盟亦可保存盟书：“掌盟载之法。凡邦同有疑会同，则享其盟约之载及其礼仪，北面诏明神。既盟，则贰之。”西周春秋时代，已形成了相当完备的盟誓文书档案保存制度，这些盟书档案，在春秋时代起着类似国际公约的作用，在许多场合，都被当作法律规范条文来投引，用来证明自己所作所为的合法合理性。晋文公流亡过郑，郑文公不加礼遇，郑叔詹谏郑文公说：“晋郑，兄弟也，吾先君武公与晋文候戮力一心，股肽周室，夹辅平王，平王劳而德之，而赐之盟质，曰：‘世相起也。’若亲有天，获三作者，可谓大天。若用前训，文侯之功、武公之业，可谓前训。”为了说明郑晋为兄弟之国，应该彼此相扶相助，引用了郑武公与晋文侯的前训——“世相起也”的盟辞。襄公十年，周大夫王叔陈生与伯舆争政，晋悼公派士匄前往调解，王叔同伯舆进行了诉讼。王叔的家宰指责伯舆家族是“筚门闺窦”的小户人家，不应同贵族争执上下，伯舆之大夫瑕禽反驳说：“昔平王东迁，吾七姓从王，牲用备具。王赖之，而赐之騂族之盟，曰：‘世世无失职。’若筚门闺窦，其能来东厎乎？且王何赖焉？”援引盟辞，证明自己祖上曾经有功于周王室，是名符其实的贵族，应该取得执政权。这次诉讼，因伯舆一方拿出了有力的文书证据，赢得了诉讼。王叔败诉后逃亡晋国。

晋文公合诸侯于践上，史书未直接记录其盟辞，而《左传》曾三次引述践土之盟。鲁定公元年，在晋国主持下，各国城成周。宋国仲几不接受工程量，认为薛国应替宋国服役，薛宰说，“晋文公为践土之盟，曰：‘凡我同盟，各复旧职。’若从践上，若从宋，亦唯命。”薛宰以践土之盟证明薛国应直接服役于周王室，而不应受宋国的盘剥。而宋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，故晋人拘捕了宋国仲几。第二次子产又引用此句，《左传》襄二十五年，郑子产着戎服献陈捷于晋，晋人责备，子产回答说：“我先君武、庄为平、桓卿士，城濮之役，文公布命曰：‘各复旧职’命我文公戎服辅王，以授楚捷，不敢废王命故也。”子产的意思是，当年郑武公、郑庄公、郑文公皆有戎服铺王的典故，而践土之盟要求“各复旧职”，所以我今天着戎服复旧职来了。晋人无话可说，赵文子称其“辞顺”，孔子赞曰：“晋为伯，郑入陈，非文辞不为功。”鲁定公四年，周王卿士刘文公合诸侯于召陵，夜弘欲安排蔡国在卫国之前歃血，卫国祝鮀以践土之盟时各诸侯的排序为证，说明卫国应在葵国之前，这次卫国果然取得了胜利。古人做事很注意遵照先公先王的遗训，盟辞也是一种“前训”，给后人处理某些具体的事务提供了借鉴。古人因此建立了完备的盟书保存机制。盟书条文只要援引恰当，可以在外交斗争中占取优势。“古代虽无令成文的国际条约，但约信以为誓，涖牲以为盟，其性质实一国际盟约。凡邦国之间，不得无故背信反盟，否则制裁随之。”春秋时代的各类盟书，实际就是当时的一种特殊的法律文书，在实现和平外交、团结内外人心、稳定社会秩序方面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。

【作者介绍】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、文学博士，从事先秦文学与文化研究。

注释与参考文献

《国语·晋语八》叔向语：“昔成三盟诸侯于歧阳。”

《国语·鲁语上》。

徐令杰《春秋会盟礼考》（《求是学刊》2004年第2期）一文统计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二书共记邦周之间盟108次，会85次，会盟45次，遇6次，胥命2次，共计246次。

《国语·吴语》吴王夫差许越成，“荒成不盟”。

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。

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曰：“国人闻此盟也，而后不贰。”

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。

《左传·襄公十一年》。

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。

《左传·成公元年》叔服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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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国语·晋语四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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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经注疏[Z]．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97：1266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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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颔．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[J]．文物，1966（2）．

十三经注疏[Z]．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97：1736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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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：盟书——春秋时代特殊的法律文书

来源：法律信息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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